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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阑珊的夜色(2 / 2)

  盛骅笑:“以前文杰就想要个妹妹,好不容易生个女儿,能不疼嘛。”

  “是呀,你妈妈怀孕时,他整天跟在后面嚷嚷着要看小妹妹,谁知生了个弟弟,他都气哭了。”

  文伯母还想和盛骅多说几句,文伯伯赶紧把她拉走了,说她嗓门大,万一把小祖宗惊醒,这一夜大家都别想睡了。

  文伯母给两人留了盏壁灯,告诉他们洗手间在哪儿,热水在哪儿,点心在哪儿,这才放心离开。

  盛骅给琥珀盖上毛毯,问她要不要喝点水,琥珀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他去厨房倒了杯水,回来时听到一声声已尽力压制的抽泣声。只见琥珀用左手捂着眼睛,泪水直从指间往外流。

  这一晚上的火气霎时就没了,她毕竟才二十一岁,在这之前她是被当作天才养大的,除了音乐,没有一点儿生活自理能力,毕竟她不是故意的……算了,不和她计较。盛骅把水杯放在茶几上坐下,一手轻轻地托起她的手腕,一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臂。他没哄过女生,也不知该如何对待她们,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安慰。

  没想到琥珀哭得更凶了,脸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。

  盛骅叹了口气:“文伯伯是吓唬你的,他医术高明着呢。有次人家掉进石灰塘里,整个人都不成样子了,不是也给治好了!他们家的药膏是祖传的,很灵的。”

  “真、真的?”琥珀拿开手,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。

  “嗯,不过,你以后不能再这样犯蠢了,你……”

  琥珀坐起身,抢在他前面把他要说的话堵了回去:“我不要助理过来,也不要回巴黎,大师课我也能上。”

  盛骅目不转睛地看着她,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?

  显然琥珀很清醒,她还强调了一下:“我都能做到。”

  “要不要再来个对天发誓?”

  “如果没有敬畏之心,誓言也不过是一句普通的话。”

  “那你有敬畏之心吗?”

  “我有,我信上帝,我信天意。”

  “是天意让你来华音的?”盛骅嘲讽道,不过,他也确实想知道,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华音。说是进修,去听了徐教授一节课,就再没进过徐教授的课堂。她也不像对中国民乐很感兴趣的样子,音乐博物馆那么显目她都没去过。华音的音乐活动那么多,她也从不参加,甚至一点都不好奇。大部分时间要么是一个人发呆,要么是和沙楠他们三个待在一块儿,就那么坐着,像一个混日子的差生,琴也没见她好好练过……盛骅的心猛烈地一跳,自从琥珀来华音之后,他虽见她每天把琴背来背去,却从没见她拉过琴,在公寓里也从没听见过楼上有琴声。再结合他初见琥珀时她后锁骨上的浅痕,手指的薄茧,她任性取消的意大利音乐会……她有多久没拉琴了?她真的是个小提琴家吗?

  二战时期,曾经有位钢琴家被纳粹抓进集中营,五年没有碰过钢琴。出来后,他没怎么练习就复出了,琴声却一点也没受影响。还有钢琴大师阿格里奇,她有一阵厌倦了演出,于是嫁人生娃去了。后来朋友劝她复出,她一复出就直接参赛,拿了个金奖。

  这些是事实,也是传说。世界上那么多的演奏家,也就出了这么几个,其他的谁不是没日没夜地泡在琴房里。一天不练,自己知道,三天不练,观众知道,琴声最是坦白了。

  可是琥珀看上去不像是不爱拉琴,她很在意自己的手,她的眼角现在还湿漉漉的。他能感觉到,她很害怕从此再也拉不了琴。那么是懒吗?还是玩物丧志?如果是,这可不是好习惯。

  琥珀又躺了回去,她似乎哭累了,不一会儿,屋内响起她浅浅的呼吸声。盛骅起身把壁灯也熄了,摸黑回到椅子上,摸到她的手腕,握在掌心里,然后就这么坐着。

  别墅区的灯火不像外面的高楼大厦那么密集,夜一深,就只一点浅淡的路灯,听不到车声,四周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。琥珀的脉搏跳得很快,一下下地撞击着他的掌心,像在小心地叩门。她去哪里会需要如此小心地叩门呢?去哪儿不是让人家打开大门列队欢迎,铺上红毯,鲜花堆簇。

  盛骅和向晚合奏的那几年,无数次听不同的演出商、剧院经理和乐队指挥谈起过琥珀,似乎能邀请到她来演出合作是一种殊荣。她年轻,漂亮,琴技高超,用世间最华美的词语来形容她都不为过。

  欧洲不大,他们却一次也没遇见过。他那时忙演出、忙编曲,还有各种应酬,没有特别去注意她,更没想到离开欧洲后会与她相遇。那天在飞机上,他是真没认出她来,他脑中就没有她的影像,直到同事拜托让她搭个顺风车。看到她时是什么感觉呢?哦,琥珀就长这样啊,头上没角,身后没尾巴,看上去有点木木的。

  盛骅在一团漆黑中无声地笑了。

  躺椅中的琥珀突然动了一下,想抽回手臂,盛骅连忙加了点力抓紧。她像是应了声,叫道:“哥哥?”声音是茫然、无助的。

  她有哥哥吗?沙楠不是说她是独生女?琥珀又叫了声,这回带了点撒娇的口吻:“哥哥弹,弦弦听!”

  做梦了?盛骅轻柔地拍了她两下:“睡吧。”

  她很乖地“嗯”了一声,不再动弹了。还真是做梦,盛骅长舒了口气,这是梦见谁了,让她如此全然地依赖和信任?哥哥——盛骅的记忆里也曾有人叫过他哥哥,那是一个洋娃娃一样的小女孩,特爱哭。他要给她弹琴、带她看云、讲故事,还要背着她飞飞才能让她止住眼泪,费了老大劲。所以,他特别怕和女生相处,向晚还好,她很有主见,做事果断。

  想到向晚,他才想起她给他发的邮件还没看呢!他悄悄地从琥珀的手腕下抽回手,拿出手机,打开邮箱。日本赛委会那边真是认真,大半夜的就把邮件发过来了,选手的名单出来了,中国这次有三位入围,其中有两位盛骅认识,有一个就是弹《野蜂飞舞》的那个男孩。盛骅忍不住老气横秋地说了一声“后生可畏”。比赛时间定在五月底,那时日本的樱花季该到尾声了。盛骅简单地回复了下,这才打开向晚的邮件。

  向晚现在正在夏威夷参加一个活动,她的行程目前已经安排到了六月底,下半年经纪人可能会安排她来中国演出,她想请盛骅帮忙引荐几位中国古典音乐方面的专业人士。这个所谓的专业人士,指的是乐评家。向晚的意思应该是宣传上帮她造个势。这种事都要向晚操心,看来她现在的经纪人能力不怎么样。

  “好!来之前和我联系,我来安排!”

  盛骅回复完邮件,把手机放回口袋,再次握住琥珀的手腕。家里有小宝宝,文伯伯特意把温度保持恒温,但是在夜里,躺着一动不动还是会冷。就回了两封邮件,琥珀的手腕已经冰凉,他揉搓了好一会儿,她的手腕才暖了起来。盛骅把自己的毛毯也盖在了她的身上。

  后来,他好像打了个盹,再后来,他被歌声惊醒了。睁开眼时,琥珀也是一脸惊呆的模样,像是浑然不知这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。

  很奇怪,她没有问是谁在唱歌,而是问盛骅这是什么歌。

  “《虫儿飞》,一首儿歌。”大概是楼上的小公主醒了,女儿奴在逗女儿呢!

  “黑黑的天空低垂,亮亮的繁星相随,虫儿飞,虫儿飞,你在思念谁……”楼梯间响起脚步声,歌声越来越近。

  突然一下对上四只眼睛,文杰嘴里哼的歌戛然而止。

  “怎么不唱了?”盛骅的眉梢挑了起来。

  “你不就教了我这几句。”文杰竖着一头乱发,身上的家居装皱巴巴的,胸前还有一团可疑的印迹,两只眼睛倒是亮得惊人。

  “你起得确实够早!”外面的夜色还没被曙光冲尽,屋内还要开灯才能看清。

  文杰“啪”的一声打开灯:“我家公主向来早睡早起,早起的鸟儿有虫吃,哈哈,你俩啥关系?”

  “没关系。”坐了一夜,腰酸背痛,盛骅的语气很不好。

  文杰绕过琥珀,凑到盛骅面前,笑得令人生厌:“没关系,你大半夜的和穿着家居服的她待在一块儿?”

  “这是重点吗?”

  文杰摇头晃脑:“是呀,我就关心这个。”老婆坐月子,他跟着沾光不少,这脸像胖了一圈。

  盛骅气得推开他的大脸,洗漱去了。回来时,文杰正坐在盛骅的位置上,和琥珀一人一张名片正看着。文杰把名片翻来翻去地看了几遍,好奇道:“你怎么会有虞大小姐的名片?”

  “她给我的。”换衣的时候看到,随手揣进了家居服的口袋,刚才文杰给她名片,她掏口袋时带了出来。

  “你是2003餐馆的老板?”

  “是啊,那是家怀旧餐馆,很有艺术情调,主打北方菜,其他菜系也有,你去了给你打六折。对了,你知道你这张名片有多值钱吗?”文杰指着名片,“有了这张名片,就等于进了虞大小姐的朋友圈。虞大小姐的朋友圈,那是一般人想象不出来的奢华。”

  “那送你吧!”琥珀满不在乎道。

  文杰“嘿嘿”笑了两声,又将名片看了两眼,忍痛放下:“我是有妇之夫,用不上这个。”

  琥珀没听明白。

  “你还遗憾上了?”盛骅嘲讽地挑了挑眉。

  “不,一点都不遗憾,我对现状非常满意。”

  “可是我对你非常不满意。”文伯伯边扣着扣子边走了过来。

  文杰委屈道:“爸,你又来了。这不人各有志嘛,我觉得开家餐馆挺好,做饭给自己,也给别人吃,民以食为天!哦,医生的儿子就必须承父业?这样说的话,盛骅也算不务正业。”

  文伯伯横了他一眼:“你还好意思和盛骅比?”

  文杰拍着胸膛:“怎么不能比,我可比他好太多了,我现在都已为人父,他却连个女友都没有。”

  文伯伯气道:“对,你有本事,本事很大。你能让开点吗,光都被你挡着了。”文杰朝盛骅吐了下舌头,扭身上楼了。

  文伯伯弯腰,托起琥珀的手腕,琥珀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。过了一夜,皮肤变黄了,水泡发软了,看来药起了效果。

  “待会儿再上一次药,就回去吧!明天晚上来复诊。”

  琥珀掩饰不住脸上的欣喜之色,盛骅还是那副淡定的模样。

  “要来复诊几次?”

  “看恢复情况。”

  医生从来不会把话说得太满,文伯伯更是如此。十成把握,最多只说七成。盛骅让琥珀先去车上等,他再向文伯伯问几句医嘱。琥珀拽了下他的衣角:“手机借我用一下?”

  他把手机递给琥珀。

  文伯伯也没什么嘱咐,只把些常识性的注意事项写在纸上给了盛骅。文伯母出来留两人吃完早饭再走,盛骅谢绝了。他上车时,琥珀已经打好电话,手机放在驾驶座上。

  回去的路上,琥珀明显比昨夜轻松了不少,还主动和盛骅聊天:“你父母都是医生?”

  “嗯。”

  “也是中医?”

  “不是的,我爸爸是感染科的,妈妈是呼吸内科的。”

  琥珀低着头,看着涂了一层层药膏都快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手,说道:“我妈妈也是医生,牙医,我爸爸是个建筑师。”

  盛骅瞟了她一眼,这算交换情报吗?

  “都是不错的职业。”

  “我们平时都住在市区,偶尔去郊外度假。我们在郊外有幢别墅,旁边有条小河,河岸边种了很多水仙花,那花不是金黄色的,是紫色的。”琥珀头倚着车窗,目光熠熠生辉。

  “嗯。”

  “其实我很少去,在市区,我和爸妈也不住一块儿。家里经常有客人过来,而我需要一间大大的琴房。我的公寓很大,外面有一个小花园,那是属于社区的,会有园丁负责维护,一草一木,我都不能动,只能看。米娅和我同住,她是我的助理。公寓里也给怀特先生留了个房间,他是我的经纪人,不常来住,他很忙。”琥珀明亮的眼睛忽地黯淡了下去。

  “想巴黎了?”盛骅嘴角挂上一丝微笑。

  “不想!”琥珀坚决地否定,然后补充道,“有时是会想一下,但我不回巴黎的。”

  “你可以不回巴黎,但这样的事不能再发生。”再来一次,他估计要得心脏病。

  琥珀保证:“不会了。”她深吸了一口气,扭过头看他。朝阳下,只见他下巴的线条很利落,俊朗冷酷的侧颜看上去很不易接近。她闭上眼睛,片刻后又睁开,鼓起勇气问道,“你还会唱儿歌?”

  “不会!”

  “刚才那个文杰说……”

  “他胡说八道。”

  “哦!我很喜欢那首歌。”

  “网上搜一下,应该可以找到乐谱和歌词,不知道有没有小提琴版本。”

  琥珀不想和他说话了,说着说着就说到南极去了。她僵着脸,别过头,转过去看天,天上的云飘来飘去,抓不住也摸不着,看着让人心里发闷。

  下车的时候,盛骅的手机响了。他把医嘱递给琥珀,转身走到一边接电话。电话是日本赛委会打来的,和他确定出发时间,以便给他预订机票和酒店。挂了电话,他回过头,琥珀已经上楼了。

  本来想带她去餐厅吃个早餐,她走了,他就回去取书稿。在交稿前,再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。打开车门,副驾驶座上放着一张字条。

  字迹很凌乱,用法文写着:昨晚,特别感谢!

  没有抬头,没有落款,表达个谢意也这么傲娇。但这已经有进步了,最起码,他们开始和平相处。盛骅翘着嘴角,把字条折好,放进口袋中。

  琥珀趴在阳台上,看着白色的绝影从琴园驶了出去。倒春寒之后,仿佛一夜春风唤醒了琴园的春意。该开的花都开了,该发的树叶也都发了。空气里飘荡着植物的清香,春天的气息,连鸟儿的叫声也清脆起来。

  又是新的一天,琥珀的心里有些莫名的躁动,但这种躁动,反而让人觉得安宁,就像花在什么季节开,风在什么季节热,叶在什么季节生,雪在什么季节落,很自然。

  对,就是自然而然的躁动,可是这叫什么呢?说不清,真说不清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