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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张顺用力的点了点头,又对着万里遥,扑通一声跪了下去:“老爷,我对不起您,您白养活我一场了。”

  万里遥连连摆手:“快赶驴上路吧,等回到北京了,我再骂你。”

  趁着天还亮,张顺赶了驴车,向着邻县的方向出了发。二顺和翠屏在车下跟着走,车上坐着万家父女和厉紫廷。车上就是那么大的一点地方,万家凰抱着膝盖,背对了厉紫廷,万里遥忍着尾骨疼痛,倒是开了话匣子:“我说紫廷老弟啊——”

  “不敢,我在您面前,算是晚辈。”

  “是么?请问老弟今年贵庚?”

  厉紫廷答道:“我二十八,比令嫒要大上几岁吧?”

  “大得不多,小女今年二十五。”

  “那您看,我可不是您的晚辈吗?”

  “这么一算,还真是。”

  “您说您要回北京家里,那么这一回,是要长住,还是办事?”

  “我是打算回去就不回来了,办事倒是没什么可办的,我家里就是我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,日子清静得很。”

  “哦……”

  扯了这么一声意味深长的“哦……”之后,厉紫廷又问了话:“令嫒还未婚配吗?”

  “唉,紫廷贤侄,你是有所不知。我家这位小女,处处都随了我这个父亲,眼光志气全高得很,一般的凡夫俗子,哪里能入她的眼?结果一年复一年,就这么耽误下来了。说起来啊,这也是我万某人的一桩心病。令尊有着紫廷贤侄这样的好儿子,定然就没有我这样的烦恼了。”

  说完这话,万里遥无意间和厉紫廷对视了,忽然发现厉紫廷在笑——在他的印象中,这小子要么是面无表情,要么是似笑非笑,然而这回他是真笑了:“哪里。我也还是光棍一条。”

  随后,他扭头对着万家凰的后脑勺低声说道:“我和万小姐同命相怜,真是有缘。”

  万家凰心里别别扭扭的,正后悔自己先前待他太冷酷,结果冷不丁的听了这么一句话,那份悔意登时烟消云散:“哼,不敢当。”

  厉紫廷含笑转回了头,结果也是一怔,因为那万里遥以手托腮,微皱了眉头,正饶有兴味的盯着他看,一边看,一边嘴唇微动,挤出了两个字:“光——棍——?”

  第九章 9父亲的心事

  自从得知了厉紫廷的光棍身份之后,万里遥似乎就把方才所受的大惊吓全忘怀了。

  话,他是没有多说半句,所以万家凰不回头,也不知道她父亲的所作所为——她父亲将胳膊肘支在膝盖上,歪着脑袋托着腮,替他女儿报了个淋漓尽致的仇。目光在厉紫廷的脸上身上来回打了无数个转,他甚至还特意看了看对方的双手,确认了这位司令不是六指儿。

  “紫廷贤侄啊。”他开了腔:“你不到三十岁,就已经做了司令,说起来也是一位大好的青年,又是这么一表人才,怎么会尚未娶妻呢?”

  厉紫廷正色答道:“我与令嫒情形相似,也是眼光和志气太高。”

  万家凰背对着这些人,清了清喉咙,意思是让父亲闭嘴。然而他父亲现在眼里就只装了一个厉紫廷,耳朵已经听不见女儿的声音。

  “紫廷贤侄,你家里除了令尊令堂,还有些什么人呀?”

  “我幼时双亲早逝,由家里二叔抚养长大,可惜,二叔他老人家也故去了。”

  “兄弟姐妹也没有?”

  “没有。”

  万里遥一拍大腿:“太好了!”

  万家所有人——包括赶车的张顺——一起回头,严厉的看了老爷一眼。老爷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,立刻也清了清喉咙:“我的意思是,虽然你幼时不幸,但从今往后就会变得好了,从今往后,万家就是你家,你就和我的儿子一样,我就等于是你爹。”

  万家凰垂着头,不知道父亲是只今天这么疯,还是这些年来在外一直就这么胡言乱语。厉紫廷的声音在她脑后响起来了,分明是话中藏笑:“多谢万先生,这可真是我的荣幸。”

  万里遥连连摆手:“不要客气,一家人别说两家话。”

  这一辆驴车虽然速度不快,但胜在片刻不停,跟车步行的几人也都是青春年少,扛得住辛苦。如此直走了大半夜,最后在凌晨时分,抵达了邻县的城门前。

  这座县城,也是毕声威的地盘。毕声威的治军之道,是每攻下一座城,便要放纵部下抢掠两天,那两天里便如万鬼狂欢一般,不知有多少百姓被他们蹂躏致死。然而毕声威也不是一味的屠杀,两天过后,他用军纪将士兵们管束起来,还许幸存之人继续的生活。毕竟人若是死绝了,那么他也就无处征粮收税、养活军队了。

  驴车前方的这一座城,城外地上还有大片的血迹,然而城门开了,已经有行人出出入入。这回换成了万家人救厉紫廷,因怕当兵的会瞧出他的身份,他便半闭了眼睛蜷缩在了驴车上,脑袋枕着万家凰的大腿。过城门时,士兵盘问他们的身份,万里遥长吁短叹的回答:“女婿病了,本是要去临城县的火车站赶火车,上北京看病去,哪知道临城县打仗,我们只好半路拐弯,到这边城里坐火车了。”

  说完这话,他回头去看厉紫廷,却发现在天光照耀下,他的脸色当真极坏,嘴唇都是苍白的,面颊却又泛着红。”

  士兵听了这话,有些狐疑:“看病带这么多人?”

  万里遥继续长叹:“女婿的病……”他压低了声音:“怕是不好治,多带些人,一旦有了什么事,也能支应得开。”

  他这番话说得虽是含蓄,但那士兵也是通晓些人情世故的,认定了这位女婿十有八九是得了痨病,再看其余人等,丫头小厮全是白白净净,也确实都有几分大户人家的气派,便挥挥手放了行。

  在本城最大的一家旅馆里,这一行人落了脚。

  这最大的一家旅馆,其实也没大到哪里去,前后两进院子,拥有十多间大小不一的客房。因以万里遥的眼光来看,哪间客房都不像是人住的,所以万家凰也没征求他老人家的意见,直接包下了最大的一间,又额外出钱,烦请掌柜的抱来了几床被褥——此地的旅馆,和京津一带的外国饭店可不一样,旅客若是没有自带铺盖卷儿,就只能睡那光溜溜的硬炕了。

  再说万家凰包下的这间大客房,房内半间屋子都是炕,足够他们一行人打通铺的。到了这个时候,安全和休息第一,也说不得那男女有别的话了,张顺心中有愧,累了也不敢说累,强挣扎着让伙计送来了热水热茶,他又出门在街上买了许多包子馒头回来。

  众人胡乱一吃,然后上了炕,万家凰靠了边,身旁是翠屏,翠屏挨着二顺——二顺勉强还算个孩子,翠屏挨着他躺也不算失贞。二顺旁边是万里遥,万里遥的旁边则是厉紫廷,最后一位就是张顺。

  天光是越来越亮了,院子里人来人往,这间大客房里却是静悄悄,只有此起彼伏的鼻息。不知过了多久,万家凰一睁眼睛,就见房内一片黯淡,坐起来再向窗外望去,她发现自己竟是已经睡了一天。

  扭过头望向其余众人,她见炕上睡成了一片乱象,父亲蜷成一团,将二顺拱进了翠屏怀里,唯有厉紫廷仰面朝天,躺得直挺挺,仿佛连睡姿都是经过训练。

  隔着三个人,她望着他,刚从一场沉睡中清醒过来的人,头脑向来还是有点呆的,所以她心中没有万千的思绪,对他单纯的只是看——从小到大,她身边的男子可不多,父亲和家里的仆役们不算,其余人等,回忆起来,仿佛也就是八九岁时常和三表弟在一起玩,不过当时才七八岁的三表弟,也算不得是男子。

  在玛丽亚女中读书时,倒也有好些个隔壁男校的男学生慕名来追求她,玛丽亚女中里的女学生们全是千金小姐,隔壁男校的男学生们也个顶个的都是少爷。少爷们有一个算一个,言谈举止都极其类似万里遥,以至于她单是远远瞥见他们的影子,心里就已经提前的腻烦透了。

  父亲那样的男人,家里有一位就足够了,她可不想再招回来一个。